“開庭前，聚焦點都在孫海洋身上，不適合搶風(fēng)頭。庭審結(jié)束了，大家又一窩蜂沖到孫海洋那兒。所以下午3點到4點之間，最容易獲得流量?！彼袛?。
從長沙去深圳前，雷武澤就決定：把兒子川川25歲的生日會提前2天，趕上與孫卓被拐案開庭的同一天舉辦。
“我要買一個1888元24寸大蛋糕，讓現(xiàn)場的尋親家長一起見證這個時刻……”開庭前一天，他煞有介事地介紹，似乎忘記了這場生日會的主角是缺席的：2001年，雷武澤3歲的兒子雷岳川被女鄰居帶出去玩，中途被一個陌生人帶走。此后便杳無音訊。
雷武澤的推斷沒有錯。庭審當(dāng)天，法院門口聚集了不下20位尋子家長。他們極有辨識度，都穿著“尋子衣”、手舉醒目“尋子牌”，還拿著自拍桿直播。只要有媒體詢問，就湊到鏡頭前舉起尋子牌。孫海洋出現(xiàn)時，他們會立刻繞到孫海洋身后，尋一絲縫隙，把尋子牌舉到孫的臉旁或頭頂。
這是近兩年尋子圈的常態(tài)。這些中年人笨拙卻努力地學(xué)習(xí)直播技能，想盡辦法“蹭流量”、制造熱點，有的還建立自媒體矩陣……但也有部分網(wǎng)友稱他們是“尋子表演”。
流量面前，到底有多少是演繹，有多少是真情？記者走近以雷武澤為代表的尋親群體，看到了一些未被鏡頭捕捉到的細(xì)節(jié)。
尋子群體中，戴著細(xì)框眼鏡、有點書生氣的雷武澤有些“另類”：他總在自己的直播間里侃侃而談，人像對比、基因入庫……一副打拐專業(yè)人士的模樣。相比全靠被動“蹭流量”的尋子笨辦法，他這場精心策劃的生日會顯得“技高一籌”。
下午3點剛過，生日會開始，雷武澤蹲在地上，雙手筆直伸向前方，手捧著生日帽。這代表著缺席的派對主角兒子川川。他身邊的家長在幫忙打開蛋糕盒：這個24寸的蛋糕，是蛋糕店里能訂到的最大的。
蛋糕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祝福川川25歲生日快樂，預(yù)祝川川5月份回家吃蛋糕，更多消息關(guān)注網(wǎng)名：雷公尋子雷岳川?！彼杨A(yù)料到，這個蛋糕會進(jìn)入無數(shù)人的手機(jī)鏡頭，成為他輸出尋子信息的“道具”。
雷武澤小心翼翼地在蛋糕上插了一根蠟燭，生日歌在人群里輕聲哼起。唱到最后，雷武澤忽然拖了長音喊道：“川川——回家——”等第二遍喚起兒子的名字時，他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吼聲。那一聲后，他蹲不住了，腳打了個趔趄，身體后仰栽倒在了人行道邊的矮木叢里。
他艱難坐起，又一次發(fā)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川川回家——”此時，他力氣耗竭了，目光渙散地坐在地上，任由身邊的家長勸慰、攙扶。
“我當(dāng)時覺得從肚子到嘴巴，有一股洶涌澎湃的氣流要出來，抑制不住了?！焙髞?，雷武澤記不清蛋糕被分成了多少塊，也不記得家長們在他耳邊叮囑了些什么。兩三分鐘后，他被家長們扶起。
臨近晚上7點，有人收到了庭審即將結(jié)束的消息。人群不斷往前逼近，前一天受孫海洋之托、尋子家長杜小華要負(fù)責(zé)照顧大家的情緒并維持秩序。隨著人群不斷往前擠，杜小華的情緒也變得愈發(fā)急躁，他大喊：“你們給我和孫海洋留出一個空間，我也會讓你們每個人都能站好位置！”大家這才退到警戒線分左右，孫海洋從法院側(cè)門走出。尋親家長們立刻向他狂奔，繞到他身后，尋一絲縫隙，舉起尋子牌，力求出現(xiàn)在鏡頭里。孫海洋哽咽失語，在眾人的簇?fù)硐率曂纯蕖?
庭審結(jié)束后，雷武澤恢復(fù)了平和。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抖音，查詢生日會在各賬號上的播放量。他興奮地對在場的人宣布：“這幾天的尋子新聞，除孫海洋上庭外，川川的生日會是第二大熱搜了。”
近期，雷武澤還在制造另一個熱點——他要把自己尋子懸賞的獎勵金額度從24萬元提升到25萬元，同時他想把這筆獎勵金去做有法律效力的公證。
去年，川川24歲生日，他也買了大蛋糕，在長沙本地提前邀約了媒體。那場生日會下來，他的抖音賬號增加了8000多個粉絲。
尋子路上，雷武澤會自創(chuàng)出許多新鮮的概念、數(shù)字。比如他自稱“雷公尋子路上有25個個人標(biāo)簽”，提出“DNA入庫有32道門檻”。這些數(shù)字都是他自己總結(jié)的，“在表達(dá)時，如果提出新鮮的概念，可以刺激別人興奮點，激發(fā)注意力?！?
他也為自己尋子路上的花名“雷公”做過不止一次的解釋：我是工程師，人家一般叫我“雷工”，后來演化成了“雷公”，是因為我出門尋子都是雷厲風(fēng)行的，說走就走。而且我一出門尋子，一定會下瓢潑大雨……
再比如，雷武澤寫在蛋糕上的“川川5月2日回家吃蛋糕”，這個日期也成功挑起了媒體的好奇心。
“不是有啥重大突破，而是因為那天是川川的陰歷生日。當(dāng)然這種提法也能讓媒體報道時更加吸睛?！崩孜錆商寡?。他每年都用兒子的生日、中秋節(jié)、新年等把一年分割成幾個時間段，這樣可以敦促他在每個節(jié)點到來前，完成一些尋子小目標(biāo)。
脫下尋子衣庭審結(jié)束后，尋子家長沒有散去。孫海洋提議大家去他朋友的生態(tài)農(nóng)莊里聚餐。
翌日中午，雷岳川和其他近20位家長赴宴。大家圍坐在一起，望著面前鐵鍋燉大鵝冒著的熱氣，一邊吃一邊閑聊直播。席間，一位家長直播間里的網(wǎng)友打趣對面坐著的另一位家長：“鄭爸爸年輕時一定很帥?！弊x出網(wǎng)友留言后，一桌人都笑了。
雷武澤在餐桌上繼續(xù)侃侃而談：“出來找孩子，痛苦或者開心都要找?！彼踔涟l(fā)明了一個新詞，叫做“旅游尋子”：找孩子找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就在那里也看看湖光山色、人文歷史。
過來人孫海洋在這點上和雷武澤想到了一起?！凹议L們太久沒放松了，想讓大家松口氣?！彼麑﹄娪啊队H愛的》里的一個場景印象深刻：家長們在一次尋子行動后，來到大排檔，大家喝酒、聊天?！澳蔷褪亲钫鎸嵉奈覀儭！睂O海洋說。
飯后，孫海洋帶著一些家長去山坡下的魚塘逛了逛，又組織大家在菜地里比賽挑擔(dān)子澆水，人群中不時傳出歡笑聲。
姚福吉和妻子張秀紅在魚塘邊不緊不慢地走著，努力“去散散心，看看風(fēng)景”。他們從北京郊區(qū)趕來，此前為了找回自己失蹤的女兒姚麗，老兩口已經(jīng)在尋子路上走了15年。走著走著，老姚隱約聽見妻子在抽泣，轉(zhuǎn)過頭一看，張秀紅早已紅了眼眶?！翱匆娺@么好的風(fēng)景，就想女兒?！睆埿慵t哽咽了。
張秀紅記得，姚麗丟了2天以后，姚福吉動手打了她，“打得滿口是血”。姚福吉怪她，為什么不安分待在東北老家，要到北京打工，還把女兒丟了。從此，這個家充斥著爭吵和暴力。
2021年1月，姚福吉動手時沖到廚房拿刀，這個舉動讓張秀紅徹底寒了心。她一氣之下回了河北老家，3年里和丈夫斷絕一切聯(lián)系，直到今年初才回到那個家。女兒失蹤這些年，原本老實的丈夫變得敏感、暴躁。在深圳這幾天，張秀紅因為一點小事惹惱了姚福吉。老姚當(dāng)著外人的面，舉起手里的手機(jī)充電線責(zé)罵：“你信不信我抽你?！迸赃吶粟s緊勸下。
張建新是獨自來尋找兒子蘭翔的。她還在癌癥康復(fù)期，靠低保生活。“兒子丟后，他爸爸就沒出去找過一天?！爆F(xiàn)在，她每天憂心的不僅是兒子何時歸家，更是分居已久的丈夫何時破門而入，威脅自己給他的非婚生子上戶口。
“我也知道，專程來一趟，收獲不會很大，但我們要讓大家看到，還有這樣一群家長沒有放棄?！睂ぷ蛹议L張貴紅說。
好多家長趁著孫海洋在，開啟了直播。作為尋子家長的“頂流”，孫海洋幫他們播上幾分鐘，直播間的人氣就比平時翻了兩三倍。
孫海洋也知道這些家長的心思。他坐在魚塘邊，面前的小桌子上架著三四個家長的手機(jī)，他不停對著鏡頭和網(wǎng)友互動。有家長把開著直播的手機(jī)豎在桌子上，就借著上廁所離開，1個多小時也不回來?！捌鋵嵕褪窍胱屛夷弥氖謾C(jī)多播一會兒?！睂O海洋說。
因為“直播”，這天晚上的聚餐還出現(xiàn)了不愉快的插曲。雷武澤在吃飯前倡議：家長們都播了一天了，現(xiàn)在最好把直播都關(guān)了，定心吃頓臨別飯。
那天晚上，在一頓有些壓抑的晚飯后，孫海洋目送家長們拖著破舊的行李箱離開。
“回去把身體和經(jīng)濟(jì)搞上去，別瞎跑?！蓖瑯拥脑?，他叮囑了好幾個人。其中一位是年逾六十的梁三壽，他和妻子每年輪番出來找兒子，家庭月收入只有3000元。梁三壽木訥，不善表達(dá)，但他總是那個舉著親子牌、最奮力往媒體鏡頭前湊的家長。有愛心人士想通過孫海洋給他捐款，梁三壽不敢接受——他怕壞了自己尋子的名聲，以后沒人幫他找孩子了。
父親的“事業(yè)”“為了孩子，我們都是一群豁得出臉面、沒有自我的人?！崩孜錆烧f。
雷武澤發(fā)現(xiàn)，家長們碩大的尋子牌上，大多寫著“尋找孩子某某”，但是究竟是誰在找？父母們往往不會留下自己的名字。外人稱呼這群家長時，也總是“某某媽”“某某爸”。
雷武澤在做尋子直播。 楊書源 攝雷武澤出身農(nóng)民家庭，通過努力考取了中專，后來又通過了大專函授教育。在事業(yè)起步那幾年，他做過國有企業(yè)的部門負(fù)責(zé)人，也和他人一起合伙承包過客運線，是村里走出去的能人。
“那些年，我的生活正朝著小時候的愿望發(fā)展。”雷武澤說自己少年時，總會想象自己穿著體面的衣衫，在忙碌的寫字樓里辦公。
兒子川川丟了之后，雷武澤的職業(yè)路徑被改寫了。孩子剛丟那幾年，為了尋找更多線索，他和愛人辭去工作，當(dāng)街?jǐn)[攤賣瓜子?！坝写髮W(xué)文憑，卻在當(dāng)街賣瓜子，丟人現(xiàn)眼?！彼f。
幾年前，他發(fā)現(xiàn)了人像比對在尋子中的巨大作用，四處求告公安部門，為川川做了上千次人像比對，但都無果。后來他成立了一家軟件開發(fā)公司。這幾年公司收益不佳，甚至需要他抵押房子來維持運營，但為了及時接收最新的行業(yè)動態(tài)，他始終沒有想過改變賽道。
家庭收入變得拮據(jù)：家里有喝剩了的礦泉水瓶他都舍不得扔掉，會灌滿再帶出門。“如果川川沒丟，我現(xiàn)在身家千萬應(yīng)該不是很難的事。”雷武澤自尊心作祟時，會這樣安慰自己。
雷武澤是最早一批引起媒體關(guān)注的尋子家長，甚至比孫海洋、郭剛堂還早。2013年央視紀(jì)錄片《尋子十二年》播出，記錄的就是他的尋子故事。
雷武澤尋子曾發(fā)生過重要轉(zhuǎn)折。這個案件關(guān)鍵的當(dāng)事人——帶川川出去玩、導(dǎo)致孩子被拐的女鄰居，消失12年后重新被尋回。當(dāng)時，雷武澤和公安在兩間破敗的農(nóng)民房里找到了女鄰居的家?！翱粗@個漏雨的家，我落淚了。”雷武澤意識到，兒子被拐這件事，毀掉了兩個家。
那年，女鄰居被刑事拘留了一個多月，依舊沒有供認(rèn)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等到女鄰居出來后，雷武澤主動和她簽署了“諒解協(xié)議書”，其中提到自己不向?qū)Ψ阶肪咳魏蚊袷沦r償，但此后在尋找川川的過程中，對方必須全力配合。
來深圳前兩天，他又去了女鄰居家。這次，他提出了一個新的倡議：要在女鄰居被心理學(xué)專家深度催眠的情況下，由他親自詢問她，還原川川被拐時的細(xì)節(jié)。
“我會邀請長沙本地媒體見證?！痹掍h至此，他似乎恢復(fù)了精氣神，成了那個善于做尋子策劃、能說會道的雷公。
不過，雷武澤也有偏執(zhí)的時候。孫海洋回憶，雷公常在尋子途中，針對打拐問題寫下萬字長文。他把文章發(fā)給自己看，他大致瀏覽后，禮節(jié)性稱贊了幾句。雷武澤不依不饒地說：“那我考你文章里3個問題?！睂O海洋回答不上來，雷武澤就生氣：“你根本沒明白我要呼吁的是什么！”這樣的事情多了，有人覺得雷武澤有點“走火入魔”。
對此，雷武澤的解釋是，他的確把尋找兒子當(dāng)成了實現(xiàn)事業(yè)抱負(fù)的一部分，他說：
難以被記錄的悲傷記者向雷武澤求證：“生日會上，你情緒如此強(qiáng)烈，是否也是為了放大自己的悲傷，引起更多人關(guān)注？”
“情緒的閘門打開了，堵在心里的東西噴涌而出?！崩孜錆烧f這樣的情緒大爆發(fā)，每年至少有十幾次。只是此前他哭得幾近抽搐暈厥時，都沒有旁人在側(cè)。
最近的一次爆發(fā)，是在去年底。一位尋找親生父母的男孩主動找到了雷武澤，“我們微信視頻通話了，這個男孩聲音甜潤，長得和川川小時候很像?！崩孜錆蓾M心雀躍。男孩發(fā)來了他3歲以后的童年照片，雷岳川都截屏保存了，還不斷說著：“真可愛！”
他建議男孩去當(dāng)?shù)毓膊块T做DNA檢測，結(jié)果卻是殘酷的：他和男孩的基因比對失敗了。
雷武澤原本想說幾句寬慰男孩的話，對方卻把他拉黑了。那次，雷武澤在家痛哭得幾乎暈厥?！拔胰绻幸惶祀x開人世了，大概率是因為心臟承受不住這種大起大落了?！彼f。
回憶起尋子路上那些真實而未被記錄的“至暗時刻”，雷武澤幾度哽咽，眼睛通紅，時不時仰頭大口嘆氣。
4月8日晚，雷武澤離開深圳時，心里一直在默念：“川川，4月9日才是你真正的生日，為了找你，爸爸把你的生日提前兩天過了，回家后爸爸給你補(bǔ)過?！?
4月9日上午，雷武澤在直播間里唱了一首歌，那也是他教給兒子川川的第一首兒歌。
低沉的歌聲中，雷武澤的眼淚安靜地簌簌流下。沒有重重鏡頭包圍，沒有洶涌的人群和哭天搶地的吶喊，這是父親給孩子線歲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