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凌晨，朋友捎來大林宣彥已于日本時間10日晚七時23分因肺癌病逝的消息。大林宣彥1938年出生于廣島縣尾道市的醫(yī)生家庭，從小就對放映機、膠卷產(chǎn)生濃厚興趣，六歲就用8mm攝影機完成短片，十五歲在小津安二郎造訪尾道拍攝《東京物語》現(xiàn)場實習，大學念到被退學索性返鄉(xiāng)拍片。1960年代初期，他一方面拍廣告謀生，一方面持續(xù)推出8mm及16mm獨立短片，以實驗性風格加上充滿想象力的敘事及畫面竄出名號。1977年，他完成將奇幻恐怖犯罪等多種類型混雜在一起的青春喜劇的《鬼怪屋》，此后的四十余年間，他總計陸續(xù)完成43部電影，第44號作品《海邊的電影院》原定今年四月上映，卻因肺炎疫情嚴重而延檔。
尾道是大林宣彥的家鄉(xiāng)，更是他的創(chuàng)作起點，他不只曾以此為片名，在1963年完成8mm紀錄短片《尾道》，1980年代的“尾道三部曲”包括《轉校生》（1982）、《穿越時空的少女》（1983）和《寂寞的人》（1985）更是他導演生涯非常重要的作品。1990年代，他推出“新尾道三部曲”，分別是《兩個人》（1991）、《明日》（1995）和《那年夏天》（1999）。中國觀眾較熟悉的大林宣彥作品，除了講述男女身體互換的《轉校生》及改編自筒井康隆原作的《穿越時空的少女》，再往后有1980年代末期的《與異人們共處的夏天》（1988）及《北京的西瓜》（1989），1990年代末期由黑木瞳扮演1936年將情人絞殺的傳奇女性阿部定的《感官新世界》（1998），則是少數(shù)有在國內(nèi)正式上映的大林宣彥作品。
出生于太平洋戰(zhàn)爭之前，七歲時日本戰(zhàn)敗，距離尾道市一小時多車程的廣島市遭逢原爆，如果說“戰(zhàn)爭”是大林宣彥體內(nèi)再自然不過的DNA，那么“反戰(zhàn)”便是他終其一生未曾變過的信仰及創(chuàng)作母題。以改編自真實事件的《北京的西瓜》為例，此片描述船橋市郊的蔬菜店老板與中國留學生間笑中帶涙的真誠友誼，即便故事和中日戰(zhàn)爭毫無干系，仍舊感受得到大林宣彥在這部刻畫中日交流的庶民小品里頭隱而未顯的自省及和平信息。
值得一提的是，劇情尾聲演到蔬果店老板與其妻前往北京拜訪已回國的留學生，飛機上的兩人難掩欣喜之情，隨后畫面上全白之后轉黑，背景音似飛機降落，37秒才出現(xiàn)字卡標示“1989年六月?北京”，然后出現(xiàn)入住飯店的夫婦兩人畫面，他們望向窗外說難以置信此刻自己身在中國，丈夫卻轉身面對觀眾說出：“這是杜撰的話了，這里并不是中國，其實我們沒能來到中國，這是在東京搭景拍攝。是的，那是創(chuàng)造電影夢想的地方??”下場戲是這對夫婦與留學生餐敘的場景（現(xiàn)實生活中這對夫婦訪問北京的時間是1987年夏天），旁白說明這是提前在日本拍攝的，還感嘆這個假想的畫面如今令人倍感珍惜。接下來，丈夫身邊是一幅長城的圖畫，夫婦兩人站在一個明顯看得出來是搭景的簡易版長城墻邊聊著天，但聊天的內(nèi)容似乎有意無意打破第四面墻，大林宣彥仿佛借此和觀眾和歷史進行對話。這是日本影史上最超現(xiàn)實的片刻，被迫改變表現(xiàn)形式，反倒更顯獨一無二、日后也無法復制的電影。
大林宣彥從青春片、鬼怪片、科幻片、推理片拍到鄉(xiāng)土片，可以天真爛漫也可以尖銳批判，作者風格乍看不太明確，但轉念一想，或許他的作者風格最特別之處在于——從來無法被清楚定義，是復合的、是流動的、是開很多外掛的，是不想被綁住的且急于突破框架的。這個世紀以來，他對日本各地風土人情產(chǎn)生興趣，拍攝多部反映地區(qū)民俗特色之作，其中又以《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及《原野四十九日》最為重要，上述兩片和2017年的《花筐》被稱為“戰(zhàn)爭三部曲”。
《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和《原野四十九日》皆和“弘前劇場”核心人物長谷川孝治有關，長谷川孝治是青森縣立美術館舞臺藝術總監(jiān)，作品常以故鄉(xiāng)青森為背景，311災后創(chuàng)作的《祝﹨言》在題材上跳脫過往青森在地格局轉向東亞地區(qū)中日韓三地歷史文化及國族界限的探索，且結合戲劇、音樂、詩歌、舞蹈、美術等不同藝術形式，讓劇作呈現(xiàn)多元化的豐富視角?！犊罩兄ā酚纱罅中麖┖烷L谷川孝治共同編劇，《四十九日》則是改編自長谷川的原作，兩片不僅諸多演員互為主配，在形式和風格上面的多方嘗試與多所突破也是遙相呼應，大林宣彥稱這兩部兼具反思戰(zhàn)爭歷史及311憑吊祭奠的作品為姐妹篇（《四十九日》企劃始于《空中之花》之前，卻較晚完成）。
關于《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的拍攝緣起，可以回溯到創(chuàng)于1879年的長岡花火，那是以秋田縣大仙市、茨城縣土浦市和新潟縣長岡市為代表的“日本三大花火大會”中最古老的一個。1945年8月1日，長岡遭到二戰(zhàn)“模擬原爆”空襲（只是“模擬”試投而非真的丟），為了紀念在轟炸中葬身火海的一千四百多名死難者，戰(zhàn)后長岡市決定重開花火大會，讓美麗的花火成為精神上的鼓舞，并以此告慰亡靈。2004年新潟縣發(fā)生地震，每年的8月2日、3日所燃放的紀念花火，也多了鼓舞災民的目的。2010年，藉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終戰(zhàn)65周年以及長岡和美國檀香山結為友好城市之際，長岡地方政府決定制作拍攝以花火大會為主題的電影，大林宣彥親眼看完花火之后深受感動，以“愿將導彈化作花火”做為電影母題，未料日本東北地方太平洋近海在隔年3月11日因地震受創(chuàng)嚴重，大林宣彥也因此添加相關內(nèi)容，期望以絢麗的空中之花去鼓舞后311時代的日本人。
除了在內(nèi)容思想上提出他對于日本過去與未來的批判與期許，這兩部作品對于影像敘事和風格美學的諸多挑釁與質(zhì)疑，無疑展現(xiàn)了他永遠走在日本電影前端的藝術高度。
《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透過松雪泰子飾演的天草地區(qū)的地方報記者遠藤玲子前往新潟縣中越地區(qū)長岡山谷志村一所高中采訪他們?yōu)榱艘荒暌欢然ɑ鸺径貏e制作的戲劇公演（高嶋政宏飾演的社團指導老師恰好是她十八年前分手的戀人），帶出長岡、天草以及廣島長崎的過往今昔。至于《原野四十九日》則是借由北海道蘆別市一個流轉家族的大家長的病逝，散居各地的孫輩返鄉(xiāng)奔喪，分別帶出蘆別、福島、庫頁島三個地點，在1949和2011兩個年代的因果牽連。大林宣彥不只想講一個關于頭七和守靈夜的典型故事，他想透過這個家族所歷經(jīng)的愛與死，所失落的所憤恨的所追求的所放下的，去表達他對于日本今昔的深切反省與無限期許（都是從一間鄉(xiāng)下醫(yī)院來展開故事，敘事線又非常錯綜復雜，此片令我不斷想起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
兩部電影題材截然不同，核心意旨卻殊途同歸，前者帶著鄉(xiāng)土味，既是女記者的公路成長故事（借由采訪解開心結），也是典型的校園成長電影（一群孩子在夏日共同完成一件大事），后者看似再俗套不過的家族團圓?。ㄔ賹こ２贿^的返鄉(xiāng)奔喪故事，透過孫輩視角重新挖掘祖父經(jīng)歷二戰(zhàn)的陰影及家族之間錯綜復雜的秘密與謊言），卻在剝洋蔥般的推理趣味中逐步完成了一場私人歷史回顧（這部份有點接近山田洋次執(zhí)導的《東京小屋的回憶》和山崎貴執(zhí)導的《永遠的0》作法）。
我無法辨別兩部片中對于劇場形式的活潑運用，究竟是大林宣彥向來在電影語言上勇于創(chuàng)新的個人習性所為，抑或是來自長谷川孝治的劇場風格所影響，無論如何，年近八旬的大林宣彥除了在內(nèi)容思想上提出他對于日本過去與未來的批判與期許，這兩部作品對于影像敘事和風格美學的諸多挑釁與質(zhì)疑，無疑展現(xiàn)了他永遠走在日本電影前端的藝術高度。當然這兩部片并非完美，它們不約而同皆有符號與指涉過多，口號和呼吁太鮮明，主旨非常政治正確，甚至在某些時刻會正確得略顯尷尬（《空中之花》尤是）的毛病。不過我把它們看作這是來自前輩導演的直言不諱，畢竟大林宣彥早以過了那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處心積慮要在美學上登峰造極的階段，以他如今的年紀，把自己想說的毫無妥協(xié)沒有顧忌地說出來最重要，即便過于直白，甚至近乎說教也沒關系。
其實大林宣彥真的不只是完成兩出充滿劇場元素的說教歷史片那么簡單。《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以非常魔幻且后設的方式，將戲劇還原、口述歷史、社區(qū)營造、高校話劇、媒體報導等多個媒介、元素全部混在一起，為的是在重訪、追查歷史的過程中，重新呈現(xiàn)真實。好比資深演員富司純子飾演在1945年痛失二歲稚女，如今常常拿著手繪連環(huán)圖畫穿梭在不同場所訴說自身二戰(zhàn)經(jīng)歷的元木女士，這個自稱為說故事的人（storyteller）的角色，在電影里頭還有其他“分身”，其一是寺島咲所飾演的半世紀之前的年輕元木女士，其二則是在花火大會觀眾席上現(xiàn)身并對著鏡頭講話的元木女士本尊。當舞臺上的“演員”正對著“銀幕里”的觀眾（不確定是否為參與2011年花火大會的現(xiàn)場觀眾，或僅僅是臨時演員）說著她的二戰(zhàn)經(jīng)驗，舞臺下的“本尊”卻轉過頭對著“銀幕外”的觀眾（也就是正在看這部電影的你我）現(xiàn)身說法，大林宣彥早已跳脫傳統(tǒng)劇情片、非劇情片、劇場、紀錄、實驗等框架，用詩句和圖畫串起記憶與夢與想像的形廓，為的是重塑出一個直通夢境和歷史，比現(xiàn)實更要真實復雜的“當下”。而這樣的對應，恰是與前述1989年《北京的西瓜》里頭以打破第四面墻的方式傳達給觀眾的作法互通聲氣的。
大林宣彥的鏡頭好似觀眾眼睛，總是快速伸縮直接落在演員身上，而演員在他要求之下，往往以一種與尋常日片有別的急促朗誦方式，將長串介乎論述辯證與內(nèi)在意識流的文字滔滔不絕地表達出來。《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全片涉及多個時空，生者和死者，演員所扮演的角色和該角色（真實人物）在文史新聞檔案中的身影、甚至角色本尊（部份幸存者甚至現(xiàn)身說法），時而錯位交叉、時而以各種魔幻創(chuàng)意的方式在相同或不同時空中進行對話，有時還以接力重唱的方式輪番對著鏡頭發(fā)表意見??大林宣彥和長谷川孝治想必是要以這樣介乎劇場和魔幻之間、讓生者與死者宛若二部合唱般的同聲敘事，讓過去與現(xiàn)在多重時空交相唱和，讓幻影與回憶交疊顯影，向所有因為戰(zhàn)爭、不公不義、時代錯誤而死的亡靈致意，完成贊頌永恒詩與美的天鵝挽歌。
對我來說，《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和《原野四十九日》是另類的大河劇，但大林宣彥所要講述的大河歷史不是正史，不是英雄人物的臺面歷史，而是臺面下的、從泥土中竄出、由眾多默默無名的小人物合力譜寫的草根生命樂章。如果說阪本順治執(zhí)導的《大鹿村騷動記》以一場歷史悠久的歌舞伎大會演出始末及一對分手夫妻的重逢，檢視了大和民族對于新與舊、愛與恨、生與死種種相對立場的矛盾與豁達，那么大林宣彥這兩部作品也有類似的效果。對于大林宣彥來說，1937至1945年的戰(zhàn)事，不只是日本的傷痕，日本的恥辱，日本的過錯，同時也應視為日本的原點，唯有正視它、面對它、與它共存，牢記不忘，今后才能好好過活。
大林宣彥曾經(jīng)在他最巔峰的1980年代，證明了自己是多么擅長拍攝異人，也就是亡靈，以及跨越時空的少女。對他來說，亡靈的存在，不是為了裝神弄鬼的電影效果，而是為了解決生者的心結，少女之所以跨越時空，也是如此。在《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和《原野四十九日》這兩部頗有極其大成意味的作品中，他以更多元的形式總結了自己對于青春與亡靈的想法。
兩部片中，最重要的三個跨越時空的亡靈，都是少女，大林宣彥以她們穿針引線，去豐潤電影的內(nèi)在層次，用她們青春的肉體去贊頌美的永恒，同時也哀悼戰(zhàn)爭的可怖，她們分別是在《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寫出以二戰(zhàn)“模擬原爆”空襲長岡為題材劇本的十八歲高校女生元木花，在《原野四十九日》中由常盤貴子所飾演行蹤成謎的護士清水信子，以及由安達祐實所飾演二戰(zhàn)時期在庫頁島遭逢意外的愛詩少女綾野。
元木花是十八芳華對日本過去歷史了若指掌的高校女生，然而在遙遠的65年前，卻有個與她同名同姓的兩歲女嬰因為戰(zhàn)爭而在母親的懷抱中死去，她究竟是人？還是亡靈？類似的疑問也發(fā)生在清水信子和綾野身上。綾野早早死去，信子買了她曾經(jīng)擁有過的詩集，綾野是老醫(yī)生終其一生魂牽夢縈的對象，他希望能為早逝的她畫出一幅裸體畫像，最后他找了在診所擔任護士的信子為替代的模特，完成了那幅帶血的肖像，然而信子的出現(xiàn)、離開、再出現(xiàn)、再離開，始終充滿疑問，有人曾經(jīng)信誓旦旦十六歲的信子早已失足掉落月臺死去，那么之于這個流轉家族信子的兩度來去，又象征著什么？
大林宣彥和長谷川孝治自然是無意去回答這三個穿越時空的少女在兩部電影中因為種種偶然與巧合所引發(fā)的邏輯謬誤，就如同威廉?透納（J. M. W. Turner）的畫作中那耐人尋味的紅點，或是米羅（Joan Miro）畫作中以各種不同線條色段存在的小鳥和星星，那是做為一個藝術作品最不需要被分析的部份，無須任何理由。那是永恒的美，那是無限的愛。
大林宣彥在2016年夏天被醫(yī)生宣布為肺癌晚期，生命只剩三個月，不過他沒向病情低頭，依舊抓緊時間埋頭創(chuàng)作。2017年，他完成四十多年前就寫好劇本初稿的《花筐》，此片改編自作家檀一雄在1936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巧合的是他當年得到檀一雄授權時，對方亦是肺癌晚期。2019年，大林宣彥完成第44號作品，時隔二十年重返故鄉(xiāng)尾道拍攝的《海邊的電影院》（上次是1999年的《那年夏天》）。這部遺作描述三名年輕男子在電影院被吸進電影中，因此穿越時空卷入歷史洪流中，但見預告有如萬花筒般復古夸張又充滿異色鬧熱氛圍，這個總是不忘提醒自己國家人民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沒有人是局外人的異類，這次又要用什么方式讓今日沒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年輕人看見歷史體會戰(zhàn)爭的無情殘酷呢？
在《海邊的電影院》正式商映之前，本文的最后，我想要點播一首歌向大林宣彥道別，那是他于2013年執(zhí)導女團AKB48的單曲《So Long！》MV，我在AKB48的官方頻道找不到傳說中破了日本史上最長MV紀錄的64分鐘版本，但仍可瞧見6分27秒的版本?？粗鳰V里頭的女孩們恣意地揮舞肢體唱跳，在草地上盡情奔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和《空中之花 長岡花火物語》的關聯(lián)——大林宣彥以新潟縣長岡市的中越高校為舞臺，講述目標成為女演員的渡邊麻友和因311震災而從福島遷移至當?shù)乇茈y的松井珠理奈之間的友情及夢想，以此歌詠少女的青春活力，同時也向311震災的亡靈致意。
